姜合乐衣衫褴褛坐在潮湿的被褥上,多年未经修葺的窗户被冷风吹得“吱呀”作响。
萧瑟的冷风冻得她蜷缩起身子,角落偏僻得连更夫报时都听不见,姜合乐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。
忽然,一声尖细的传唱声打破这抹宁静。
随着“陛下驾到”四个字徐徐落下,破烂的门被人从外推开,秦王,或者说是新帝,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信步而来。
他高高在上立于姜合乐面前,眉眼间皆是不屑和厌恶,一身明黄色龙袍险些刺瞎姜合乐的眼。
“是你灭了姜家满门!”
姜合乐声音突然尖锐,眼里是刻骨的恨意,恨不能将这人生食血肉,千刀万剐。
然而,成为一个废人的她,已经对男人构不成任何威胁了。
“是又如何?”
看着姜合乐这狼狈凄惨的样子,想到自己曾经战战兢兢、伏低做小,处处被姜家钳制的耻辱,秦王眼里闪过一抹狰狞,原本还算俊朗的模样面目全非。
他猛地擒住姜合乐的脖颈,双手青筋暴起,再也无法惺惺作态,“朕忍你们很久了,要不是你们姜家的军队对朕有用,姜合乐,你以为朕会留你们到现在?”
“你真应该去看看他们被砍头的样子,你那弟弟,才三岁不到吧?前一刻还哭着叫娘亲,下一刻头颅就飞出去了,前后几息连嘴巴都没合上,还有你父兄,到死都闭不上眼睛。”
“姜合乐,这一切都是因为你!”
“不——”
姜合乐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,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抹了把额间冷汗,看着周遭熟悉又陌生的环境,紧皱着眉头。
“大小姐,您醒了?”雪莲瞧着姜合乐的脸色,心中忍不住怨念,若不是二小姐给自家小姐灌了迷药,小姐又何至于如此,“您休息会吧,虽说迷药没有毒性,可您这身体……”
迷药?姜合乐印象中被灌迷药便只有二妹姜愉悦出嫁之前,莫非……她重生了?
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”她打断雪莲地絮絮叨叨。
雪莲是她的贴身丫鬟,虽说对她忠心耿耿,就是有些太唠叨了。
“腊月初七,二小姐回门刚走呢!”雪莲替姜合乐擦了擦额间冷汗,心中怨念更深。
“派人将二小姐追回来。”姜合乐也顾不得许多,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。
前世姜愉悦独自回门,回去路上出了事,紧接着姜家男儿战死的消息传了回来,祖母撑不住倒下,最后将军府满门更是一个都没留下。
如今重活一世,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,姜合乐迅速冷静下来:“叫云叔带人在门口等着。”
“奴婢这就去找人,只是您身子尚虚,太医吩咐了不可受寒……”雪莲皱起眉头,大小姐身子本就虚弱,此番出去还不得大病一场。
姜合乐摇头,加快了穿衣的速度,不亲眼看到姜愉悦平安无事,她放心不下。
门口,姜云已经领着一群侍卫在等候,瞧见手握佩剑的姜合乐他脚步一顿,大小姐怎么来了?若是她出了事……
思及此,姜云忙道:“大小姐,属下定当平安送二小姐回府,您还是……”
姜云乃是姜家护卫总领,曾随她的祖父征战沙场,因受伤退了下来在姜家做护卫,他对姜家的衷心姜合乐自是不担心,只是事关姜瑜悦安危又与秦王有关,姜合乐不想假手他人。
她止住姜云的话头,转身上马,率先骑了出去,姜云知道姜合乐这几年虽因养病甚少出门,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,无奈之下带着护卫追上。
几人急速向前,追出几条街却并未看到成国公府马车,姜合乐勒马打量着四周,马车脚程不快,而她与姜云等人骑的却是一等一的西域良驹,一刻钟怎么也该追上了才是。
她一扭头,旁边小巷里成国公府的马车,马车顶盖被人掀开碎在一旁,马早已没了气息。
马车旁,姜家护卫和成国公府护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,姜瑜悦却不见踪影。
她下马疾步走到马车旁,一个奄奄一息的护卫吃力地抬起头来:“大小姐……”
“怎么回事?”难道还是出事了?难道秦王的人已经得手?
想到前世姜瑜悦的结局,姜合乐面色有些苍白。
“属……属下奉命送二小姐回府,谁知遇上袭击,吾等拼死守护,奈何……”护卫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。
纵使他没说,姜合乐也十分清楚:“去西山。”
话音落,姜合乐已经转身上马,姜云等人紧随其后。
殊不知街巷对面茶楼里一男子正含笑瞧着她,见她朝西山去了便带人跟着。
西山位于大渝都城西郊处,草木繁盛人迹罕至,山林之中野兽出没,凶险至极,是个杀人抛尸的绝佳地方。
因为人迹罕至,入口处打斗的痕迹格外明显,不用姜合乐吩咐,姜云等人也知道沿着痕迹搜寻。
一路搜到西山深处,只见十几个山匪打扮的人围着几名姜家护卫,山匪看似凶神恶煞,没有章法,实则步伐规整划一,分明就是训练有素,姜合乐的眸光沉了沉。
人群之中的姜瑜悦看到姜合乐,顿时有了主心骨,紧张的心绪放松下来,眼泪竟是止不住滑落:“长姐……”
姜合乐扶住有些虚弱的姜瑜悦,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:“可有受伤?”
此时的姜瑜悦头发凌乱,哪里还有半分护国将军府二小姐的金贵,她摇了摇头,旋即面露担忧,大姐身体本就不好,如何经得起这般奔波?
她的心思姜合乐怎会不明白,她勾唇安抚道:“我没事。”旋即扭头看向神色惊讶却无半分惊恐的山匪,朝着姜云吩咐,“将这些人抓住,要活的!”
姜云得了吩咐,虽有些奇怪,但也并未多问,带着护卫便上前去了,山匪对视一眼,并未交流便已经四散逃窜开来,姜瑜悦知晓如今不能添乱,退至一旁。
暗处秦王瞥见姜合乐到来皱起眉头,她怎么来了?
眼见山匪已经逃窜,秦王也顾不得许多,顷刻间做了决断:“去助姜大小姐一臂之力。”
属下得了吩咐立刻上前,姜合乐瞥见来人眯起了眼睛:“徐护卫怎会在此处?”
姜合乐口中的徐护卫不是旁人,而是秦王的贴身护卫徐劲,此人不仅武艺高强,谋略也是一绝,对外是秦王的护卫,实则是秦王身边最得力的谋士之一,前世姜家覆灭少不了他的手笔。
“本王见西山动乱带护卫前来巡视,姜家二位小姐这是?”徐劲尚未回答,秦王已经走上前来。
仇人就在眼前,姜合乐心中恨意翻腾,可她也知晓如今父兄还在外征战断不能让秦王看出端倪,她笑着行过礼方才开口:“今日舍妹回门,不曾想回府路上竟遇歹人,家中护卫已去追寻歹人。”
她重活一世,前世种种有的是机会清算。
秦王自幼长在宫廷,自是擅长察言观色,瞥见姜合乐神色不对,便皱起眉头,莫非……
不可能,此事他做的极为隐蔽,姜合乐绝不可能知晓,他稳住心绪,详作大怒:“竟有此事?本王这就派人去追。”
他说完,也不等姜合乐反应,就已让徐劲前往。
“多谢秦王。”相助?只怕是去灭口吧,这是秦王惯用的伎俩。
纵然知晓秦王如此不过是在做戏,姜合乐也不得不配合着感谢。只盼云叔能带护卫将人抓住,哪怕只有一个活口也好。
思索间,姜云已经回来,他半跪在地上,满面愧疚:“山匪实在凶悍,属下与之交手间失了分寸……”
这便是未有活口,姜合乐摆了摆手,示意姜云起身。
徐劲也已经归来,他孤身一人显然是没有抓到山匪。果不其然,只见他跪在秦王面前:“殿下,山匪已尽数剿灭。”
秦王松了口气,脸上也带着笑意,他走上前:“虽说山匪已然剿灭,但深山之中常有野兽出没,不如本王送二位回府?”
果然……姜合乐有些失望,瞥见秦王笑望着自己,她也只好敛住心绪:“那就多谢秦王殿下了。”
一行人走到山脚,只见一男子立于此处,男子身上穿了件深黑冠羽飞鸟云锦蟒袍,腰间挂着一块上好和田玉雕刻的玉佩,剑眉之下浩瀚双眸灿若星辰。
褚阳华?他怎么会在这里?姜合乐与秦王不约而同看向来人,秦王神色之中多了几分警惕。
姜合乐与姜瑜悦上前行礼:“见过摄政王殿下。”
褚阳华摆手示意二人起身,神色淡然间透出几分冷意却也不让人觉得难以靠近,好似他本该如此。
可姜合乐清楚,这不过是表面,他实际上是北延皇帝的外甥,前世被北延皇帝迎回北延后,还成为了新一代北延皇帝,不出五年便灭了周遭几国,让北延成为了与大渝并肩而立的存在。
这样的人,姜合乐不愿交集过多,她想走,秦王却已经开口:“摄政王怎会在此处?”
褚阳华冷冷瞧了秦王一眼并未说话,不远处陈平与陈秀抓着一名山匪走了过来。
姜合乐认出两人,乃是褚阳华的贴身护卫,褚阳华归国后两人一文一武归入北延,成为褚阳华征战列国的最大助力。
褚阳华和秦王有过节?以前怎么没听说过?不过若真是,也算是帮手。
思及此,姜合乐勾起嘴角:“正是此人带人袭击舍妹,多谢摄政王。”
褚阳华挑眉看向姜合乐,眼中闪过一抹诧异,并未多言。
秦王皱眉,此人若是落入褚阳华手中,只怕……他连忙上前:“有劳摄政王了。”
说着就要将人拿下,陈平与陈秀没有褚阳华吩咐不为所动,秦王面色微变:“本王负责护卫京城,摄政王是想越俎代庖吗?”
“不必,本王已命人去请京兆尹了。”褚阳华神色依旧淡然。
秦王如今是临淄卫统领的确有护卫京城之责,不过西山位于京郊当由京兆尹负责,褚阳华见西山出事派人去请京兆尹也在情理之中。
只是配上他的模样,看在秦王眼里便成了刻意刁难,他神色难看,刚要开口,京兆尹卫启已经带人前来。
卫启身着紫色官服,头戴乌纱帽,许是都城风水养人,他看着不过三十出头。
他一板一眼地朝着几人行礼:“见过摄政王殿下、秦王殿下、姜家小姐。”
褚阳华挥手,将贼人交到卫启手中,陈平上前:“此人在山中袭击姜二小姐。”
果然是褚阳华的侍卫,说话做事与他如出一辙。
卫启接过犯人,依旧是一板一眼的模样:“此人如何袭击姜二小姐,还请姜二小姐描述一二。”
他言语间透露出些许善意,倒让姜合乐微微一愣。
“姜二小姐此番受了惊,你若要询问,也应让姜二小姐休息片刻才是。”秦王见状上前。
姜合乐微微蹙眉,还没等开口就听到卫启冷声回答:“京兆尹办案,闲人回避。”
早就听闻京兆尹卫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,谁的面子都不给,秦王的人落在他的手里,事情可就有意思了。
秦王被激得不知该说什么,而卫启如没事人一般继续询问,待到姜瑜悦答完,他便带着山匪行礼告退了。
秦王也知道他的性子并未多言,转而看向姜合乐:“本王送你回府?”
“多谢殿下好意,不过城门就在不远处,还是不劳殿下费心了。”若真是让秦王送她回府,明日还不知有多少流言。
前世她还当秦王关心她,如今看来怕是另有所图。
秦王略微皱眉,瞥了眼不远处站立的褚阳华,也没再多言,带着徐劲转身离去。
姜合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褚阳华,想到褚阳华的身份,姜合乐只想快些离去:“多谢摄政王相助,若是无事臣女与舍妹便先告退了,今日摄政王之恩臣女铭记于心,来日定会报答。”
褚阳华只是淡淡点头,姜合乐便带着姜瑜悦离去,上了马车,姜瑜悦方才放松心神,她掀开车帘看到依旧立在原处的褚阳华,不由得蹙眉:“长姐,秦王与摄政王怎会齐齐出现?”
“暂时不必管。”姜合乐握住姜瑜悦的手,想到前世种种,忍不住道,“成国公府不如表面那般简单,你自己要多加小心,记住不管任何时候,你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。”
“长姐……”姜瑜悦语气哽咽,神色却异常坚定,“愉悦知道,定会保护好自己的,长姐不必担忧。”
姜合乐点了点头,目光触及姜瑜悦有些凌乱的头发,转头吩咐车夫先去白家铺子。
马车刚走出几步,姜合乐就听得路边有人议论:“你们说护国将军此番出征能否得胜归来?”
“自然是要凯旋归来的,护国将军府成立百年,何时打过败仗?”
马车走远,众人的议论声也渐行渐远,姜合乐却忍不住沉了眸子,姜瑜悦察觉到她的情绪关切道:“大姐可是在担心祖父他们?”
姜合乐点点头没有说话,姜瑜悦笑着安慰:“长姐不必担心,百姓们不是都说了护国将军府百年来并未打过败仗。”
是啊,护国将军府镇守着大渝的门楣,百年来从无败绩,故而才有了今日的大渝,是百姓心中的信仰,是大渝的不灭神话。
但前世不就是因为这些话,让皇帝心生猜忌,姜家才落得那样的下场,就算其中有秦王的手笔,可若不是皇帝不够信任,又怎会……
“你觉得姜家战无不胜是好事吗?”姜合乐看着姜瑜悦问道。
姜瑜悦有些不解:“当然是好事,姜家战无不胜,让敌军闻风丧胆如今百姓才能安居乐业。”
“陛下也这么想吗?”姜合乐掀开车帘看了眼窗外,已是夕阳西下,街市依旧热闹非凡。
“长姐,你是说……”姜瑜悦很快想通了姜合乐的意思,杏眼瞪得极大,心里却还有些不愿相信,“不会的,将军府满门忠烈。”
姜合乐皱起眉头,前世姜家谋反的证据被找出来时,朝臣也是如此向皇帝求情的,可皇帝竟是半点未曾理会,还扬言谁敢求情便与姜家同罪。
“以后这些话莫要再说了。”姜合乐语气有些严厉,瞥见姜瑜悦缩着脖子点头,方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。
“铺子到了。”车夫停下马车,站在车外恭敬地开口。
姜合乐收目光,拉着姜瑜悦道:“物极必反,有些事记在心里就好。换身衣裳,我送你回成国公府。”
说完,便跃下了马车。
成国公府竟然敢让姜瑜悦回门之日独自一人,她总要给他们些教训,让他们知道有些事做不得。
姜瑜悦跟着姜合乐下了马车,铺子正要关门,掌柜的有些不耐烦出门,看到是姜合乐与姜瑜悦立马换上讨好的笑脸:“大小姐,二小姐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,快请进。”
言语间目光停留在姜瑜悦身上,姜瑜悦此刻还穿着方才那身衣裳,只披了件云叔给她的披风。
“给愉悦挑身衣裳。”掌柜的是个胖胖的妇人,姜合乐也就没避讳她。
掌柜的满脸笑容应下,将两人迎进铺子,态度热切殷勤。
换完衣服,姜合乐便与姜瑜悦一同去了成国公府。
成国公府门外,姜瑜悦瞧着姜合乐欲下车的模样,想要阻止,话还没来得及开口,姜合乐已经跳下车去。
门口成国公夫人齐余氏带着两个女儿等在门口,看到姜合乐,以及她身后站着的姜家护卫愣了一下,旋即换上笑脸:“姜大小姐怎么来了?”
“自然是送二妹回府。”姜合乐冷眼扫过齐余氏,娇俏的眉眼也染上冷意。
因为在成国公府门口,说话的功夫,已经积聚了不少百姓,姜瑜悦独自回门之事成国公府并未遮掩,不少百姓已然知晓,见姜合乐如此态度便知她是前来兴师问罪,也都想留下看个热闹。
齐余氏看到周围百姓面色微微一变,却还是维持着笑意,热情地招呼姜合乐:“既是如此,姜大小姐进府喝杯热茶吧?”
“不必,人已送到,我就先回府了。”姜合乐冷冷开口,她此番前来不过是想敲打国公府,如今目的达到,自是不愿多待。
齐余氏脸色愈发难看,脸上笑意也险些挂不住,眼角瞥见回来的齐宣荣,她才添了几分笑意:“大公子回来了,不知今日诗会可还尽兴?”
百姓听到这话,眼睛一亮,看向齐宣荣的眼神或嘲笑或鄙夷。
诗会?姜合乐气得差点没一巴掌扇过去,齐宣荣让姜瑜悦独自回府竟是为了参加诗会?
虽说新郎有事新娘独自回门也是有的,但为了参加诗会便撇下新娘子,便是赤裸裸地瞧不起新娘了。
不过这话从齐余氏口里说出来,多半是为了挑拨离间,想拿她当枪使?姜合乐冷笑一声:“三朝回门,撇下新娘不管,成国公府当真是好家教!”
这话一出,百姓们的目光又移到了齐余氏身上。
齐余氏面色一僵,扯到家教不管如何,她这个名义上的嫡母也讨不得好。
“姜大小姐误会了,这诗会是大公子早就定下的,总不好失信于人。”她笑着上前,试图掩饰。
姜合乐目光从齐余氏身上扫过,最终落在齐宣荣身上:“早已定下?”
“此事是宣荣做得不对,请姜大小姐海涵。”齐宣荣上前一步行礼致歉,规矩礼仪无可挑剔。
看着将姜瑜悦护在身后的女子,他心中有些别扭,原本与他成亲的应该是姜合乐才对,诗会他其实是推了的,看到成亲之人成了姜瑜悦才又改的主意。
他知道,将姜瑜悦嫁过来成国公府必然也是同意的,心底里对这样抢了姐姐婚事的女子却瞧不上眼。
姜合乐还是第一次见到齐宣荣,他一袭月白色长袍,长发束起,侧脸算不上完美但也是丰神俊朗,在都城之中当不起第一公子,却也久负盛名。
她朝他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
百姓们瞧见齐宣荣如此有礼,心里天秤又偏了几分。